首页 男生 武侠仙侠 铁鹤书

第九章第六十节【风停了(三月二十五日)】

铁鹤书 永恒的夏亚 8729 2023-08-18 05:10

  整个白天,吕籍都在自己的小屋里加固门窗。

  为了抗风,他给窗户补了好多根木条,可是,老苍头总觉得还差一点,窗户上总有一些地方看上去不那么结实,总有一种随时会漏进风来的感觉。

  他就这样像没头苍蝇一样修补了一整天,最后,吕老汉知道自己必须要停下来了。老人张开了一把胡床,坐在乏善可陈的房间中央,疲惫地看着今天的劳动成果,然后,他自己也笑了起来。

  就在这时,那扇被过度加固的木门忽然传来了敲击声。

  进来吧。吕籍说,他坐在胡床上并没有动,听语气,他还是那个沉稳可靠的老苍头。

  门开了,一股强风卷进屋内,吹在吕籍脸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。燕忘情披风带沙地从外走了进来,她没有戴覆面,穿的也是寻常女子的衣服,以至于当老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,几乎有点不敢认。

  渠帅?他脸上带着欣喜,慌慌张张地站起身,您怎么来了?然而,他的身子站到一半,整个人忽然僵住了,他看到宋森雪跟在女帅后面走进了房子。

  吕籍的失态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,然后他又恢复了往日的从容,重新站直了身体。他看看燕帅,又看看宋统领,这才发现两人都带了些新伤,不过,都不算太严重。

  稀客,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无邪的笑容,两位都是稀客。

  知道我们找你什么事吧?老苍头。宋森雪一边问,一边转过身把门关好,然后悠然站在了门边。这个举动看似平常,但如今笑面阎罗做出来,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。

  吕籍点点头:知道,知道,我不会浪费大家时间的。

  (药铺)

  吕无念?阮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怎么会是吕无念?他才多大年纪?你们怎么会想到让来代管破阵营的?

  他是虎豹营前任统领吕籍之子,当然不能跟普通士兵相提并论。从吕无念入苍云第一天起,这个小伙子就已经受到了高层的加倍关注。不管是王大师还是宋统领,都认为他是非常时期可以依仗的人选之一。风夜北说到这里停了停,似乎又想起了什么,其实,在吕无念之前,原本应该还有一个人作为破阵营指挥的备选。

  让我猜猜,是不是王洵?阮糜问。

  没错,就是王队正。然而,他现在显然是无法承担这个责任了。当然,要渠帅直接指挥破阵营也不是不可以,但是现在,渠帅也下落不明……风夜北话音未落,房门忽然被推开了,一脸狼狈相的燕忆眉出现在门口。

  怎么了?风夜北朗声问。

  城西的火灾……已经聚成了火龙卷。沿街十来栋房子都被点着了,尚不知道伤亡情况。。燕忆眉回答,她脸上虽然还带着慌张,但布满血丝的眼睛,却已经与燕帅有了七分神似。

  风夜北闻言沉吟片刻,随即露出了成竹在胸表情:派一队将士,把火龙卷必经之路上的房屋全部拆毁,可燃的东西要统统带走,其余的,拆得越碎越好。

  (吕籍宅)

  你知道我们会来找你吧?燕忘情问吕籍,她语气不带半分恼怒,听起来好似同袍间的寻常谈话。

  犹大被你们找到时,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,只是,我没想到还能见到宋统领。老苍头自嘲地笑了笑,我早该料到柏公公他们困不住你。

  原本我还没那么容易逃出来,但是柏公公把渠帅跟我关到一处,帮了我大忙。宋森雪说到这里,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。

  柏杞竟然绑架渠帅?吕籍叹着气连连摇头,真是疯了。

 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,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?燕忘情问,你都一把年纪了,这件事里你还能得到什么?

  就是因为我一条腿进棺材了,我才要抓紧时间做这件事。吕籍惨然一笑,层层白发压在他皱纹丛生的头颅上,就像风中一团扬起的灰尘。这一刻,老苍头仿佛已是百岁,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:当我到了下面,见到了施鲁,他问我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什么,我该怎么回答他呢?老人伸出一双大手,轻抚他憔悴的面孔:现在,我终于能够对他有个交代了。

  那你到下面见着千千万万个阵亡的苍云将士,他们问你为什么要背叛玄甲军,你又要怎么回答?宋森雪问,语气里全是讥讽。

  然而这些话显然一点都没有触动吕籍,老苍头的神态反而更坦荡了:人的一生总要有取舍,背叛一些事,效忠一些事。当初你们的选择是放弃施鲁,现在我的选择是与他站在一起。

  把吕无念送上破阵营统领的位置,这就是你对老朋友的交代?

  破阵营本来就是他们施家的,我只是把它还回去。

  怎么?吕无念是施鲁的儿子?燕忘情挑起眉毛,绝不可能!施鲁要是有儿子,苍云怎么可能没人知道。

  施鲁死时,他投奔到施鲁家才没多久。这孩子太小了,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。当时施鲁可能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,他把无念托付给了我,说来惭愧啊,我跟当时所有人一样,对他的绝境视而不见,但他还是把我当做他的朋友。无念是一个人到我家的,手上提着仅有的几件行李。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,明明只有这么一点大,却有着成年人一样的眼神,我印象中他只哭过一次,那一天在城外的荒地,他问我为什么没能救施鲁。我告诉他有些错误我们没法去扭转,甚至当事情过后,也永远也不会有人会来听我们的声音,我们是被淹没,被掩埋,被否定,被遗忘的一小群,我们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回应我们。他问我那我们应该怎么办,我说我们应该记住,我们应该等待,如果永远没有纠正的机会,那我们就记一辈子,这是我们唯一的反抗了。

  吕无念小时候,如果你能劝一劝他,他说不定会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,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,你觉得施鲁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局吗?

  你们希望无念过上怎样的生活?一辈子活在谎言里?还是像我一样,浑浑噩噩,糊里糊涂地过上一生?每天我都变得更厌恶自己,每天我都在问自己,这一辈子究竟干了什么。我问过无念,是他选择了这条路,他说他可以宽恕谋杀,他不能宽恕遗忘。

  够了,燕忘情不耐烦地打断了吕籍,交出杀死田公的凶手,我可以饶你们父子不死。

  吕籍惋惜地叹了口气:我们的计划里,原本没有杀死田公这一条,这都是那个凶手的自作主张,可惜,你们还是动不了他……他是今上的儿子。

  (药铺)

  这些是什么人?阮糜指着药铺门前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尸问。

  是驿馆里的人,他们暂时放在这里,县衙已经放不下了。一个苍云士兵回答。

  那么柏公公呢?阮糜急忙问。

  柏公公伤得很重,军师正在想办法救他。

  现在火龙卷怎么样了?

  已经快停了,军师的法子确实管用,不过火龙减弱最大的原因还是风开始变小了。

  阮糜点点头,苍云军士看女校没有其它问题,就回去继续搬运死者。阮糜抬头看着风流云散的天空,心想这座县城所经历的磨难,到此刻或许算是完结了。

  驻足半晌后,阮糜快步赶往风夜北的房间。敲开房门,女校发现风先生正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,他的身边,躺着已经烧糊了一半的柏杞。

  刚才还吊着一口气,我出门说了句话,人就没了。风夜北的语气里带着自责,他当时攥着我的袖子,像是要对我说什么,但是他嗓子已经燎哑,什么话都说不出。

  说到这儿,风夜北忽然抬起头:阮校尉,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在下?

  确实有事要请教先生,阮糜恭敬地拱了拱手,你们之前说,今上在潞州时,与一个许姓名仕的歌姬生下许忠杰,后来又让一个家奴暗中照顾自己的孩子。那个家奴后来鸡犬升天做到禁卫将军,还动用关系把许忠杰调到都督府司马任上。这个家奴……会不会是王毛仲?

  (许忠杰宅)

  当燕忘情赶到司马宅邸时,许忠杰正在朗声读着他最喜欢的玄宗诗集。

  清跸度河阳,凝笳上太行。

  火龙明鸟道,铁骑绕羊肠。

  白雾埋阴壑,丹霞助晓光。

  涧泉含宿冻,山木带馀霜。

  野老茅为屋,樵人薜作裳。

  宣风问耆艾,敦俗劝耕桑。

  凉德惭先哲,徽猷慕昔皇。

  不因今展义,何以冒垂堂。

  这首诗的每一句,许忠杰都在诵读里注入了无限的感情,这一刻的许司马不再是往日那副醉生梦死,昏头昏脑的样子。燕忘情感觉,眼前的中年人仿佛在这首诗里释放出了他一生压抑的所有爱恨。

  这是父皇在开元十一年写的。几年之后,父皇派过一个宦官秘密来雁门看望我。他老人家给了我这两本诗集作为礼物,这是我唯一从他那里获得的东西,这是我跟他,唯一的联系。可惜,其中有一本弄脏了。

  我的一生,只在做一件事,等待,等待父皇的对我的亲情能够重新被唤醒。可是你们知道父皇在民间有多少雨露吗?我心里很清楚我被接回长安的机会微乎其微,但是每当我捧起这本书,希望看起来就不是那么渺茫了,这就是我能够在毫无前途的都府司马任上忍受到如今的原因,我还有希望。

  你跟施鲁是什么关系?燕忘情问。

  许忠杰冷哼一声: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施鲁,我这么做,是为了王毛仲!

  你认识王毛仲?

  是他把我从潞州私生子的生活中解救出来,是他给了我司马这么个不会被人看不起的身份,即使在身居高位之后,他还是会派人来看望我,鼓励我耐心等着父皇想起我的那天,王毛仲是我另一个父亲,是我在这个冷漠世界上唯一的亲人。

  那为什么要杀田公?这件事里,他是彻底无辜的人?

  无辜?许忠杰几乎跳了起来,把县城拱手让给苍云军,你们说他无辜?绝了都督府最后一条生路,你们说他无辜?都督府完了,我们所有人的出路都没了!这一次,还有谁会来救我呢?司马深吸了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,我原本不想杀他,甚至看到他的那一刻我都没有起杀机。苍云在县城里雀占鸠巢,甚至把都督府排除出了勒索案之外,可是你知道姓田的在干什么?他在搏戏!我亲眼看见他从棋楼里出来,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闲逛,一点愧疚都没有!

  所以你杀了田公,只是临时起意?燕忘情问,她觉得有些滑稽,又有些悲伤,事情的真相竟然会是这样,让一切失控的,是一个中年婴儿的愤怒。

  没错,是我杀了他,我承认。许忠杰说到这儿,眼神透出挑衅,可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呢?抓我?杀我?我是今上之子,你们担待得起吗?

  燕忘情的回答却波澜不惊:你的一生都是这么失败吗?她淡然问道。一刹那间许忠杰感觉受到了冒犯,对方甚至懒得在自己身上施加怒火,你的一生都是用这种无力的威胁来换取保命的残羹冷炙吗?

  说完这句话,燕忘情就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。许忠杰没想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,他看着女帅远去的背影,想要说什么,却不知从何说起,这跟他期待的场面差了太多了,他以为会有一番唇枪舌剑,最后他的敌人会悻悻而归,然而现在,留给他的只有空虚。

  燕忘情已经快要走出门口,许忠杰只能气馁地重新捧起诗集,每当他感觉无能为力时,只有这本书能给他安慰。

  清跸度……许忠杰刚念完这三个字,忽然感到喉咙一紧,他慌忙扔下书本想要救护脖颈,但是他的咽头已经被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勒进肉里,他挣扎了几次也没法扯开。

  丝线又收紧了一把,许司马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光晕,燕忘情已经走出了,许忠杰知道她一定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,可是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。

  许忠杰的知觉在迅速收窄,他心想,此刻自己摇头晃脑的样子,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孱弱痴傻的大婴儿。可是,我又能做什么呢?他在心中为自己辩解,我又没有选择。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,他的脑袋歪向一边,口涎滴在了心爱的诗集上。

  笑面阎罗松开了手,任由许忠杰倒在地上,即使以一个中年人的标准来看,许司马也太虚弱了,平常的人,他至少要收到第三把才会死。

  他看了一眼门外,燕忘情已经回药铺了。而他则要留下来处理一下尸体,不过,他本来就是杀手,这不会消耗他很多时间的。

  三月二十五日傍晚,风终于停了。县衙和都督府在苍云的主导下开始了全面的救援工作。王大师在当天夜里醒了过来,他躺在床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,然后断言说,雁门今年的风季已经过去了,说完这句话,他又陷入了沉睡。风夜北在检查了一番后表示,大师恢复得很好,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。

  第二天一早,吕无念在潜逃出雁门郡的时候被抓住了,他与吕籍犹大一起被送往苍云堡接受审讯。阮糜去看了他一次,年轻人表现得很平静,阮糜看着他的时候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猜想:也许当年施鲁罹难时,也是带着这么一种平静吧。

  宋森雪去看过王不空两回,可是两回都刚好碰见和尚昏睡,他在第二次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阮糜,就拉着她聊出钱重建万家楼的事。

  我万万没想到,你就是临山茗者。女校叹了口气,但是,你为什么要在留言簿里,故意把别人的怀疑引到苍云那里呢?

 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垄上人就是杨不生,他一直试图让苍云和种殃拉上关系,而那时候,苍云确实陷在种殃里面,所以我才引导其他留言者们往虚无缥缈的苍云旧事上去琢磨,我知道,最后他们什么都琢磨不出来。

  说到这儿,宋森雪拍了拍阮糜肩膀:渠帅正在找你,如果阮校尉有心重建万家楼,尽管来找我,出钱出力都可以。说完,他就挂着殷勤的笑容离开了。

  二十六日一早,燕忘情又搬回了都督府,这是都府上下的一致请求。田长史不幸遭歹人毒手,许司马又在家中意外身故,雁门都督府已经处于停摆状态,亟待一名重量级人物坐镇指挥。

  阮糜在偏堂里看见了女帅,后者显然已经经过了充分的休息,覆面又重新戴在了脸上。

  我们跟都督府达成了共识,县城现在成为苍云的常规驻军地了。燕帅说到这里,脸上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得意。

  田公的真正死因,都督府里有人知道吗?

  除了你我和几个苍云高层,没有别人知道。说到这里,燕忘情眼里闪过一丝精明,阮校尉,我这可是把你当做苍云自己人了。

  在下明白。阮糜急忙回答,除了冷将军,在下不会告诉任何人。

  那我就放心了……对了,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。说着,女帅取出了一份封口的信函,我知道你找田公所为何事,但是因为他的意外亡故,你和他的交易并没有完成,今天就由苍云做个顺水人情,你要的东西,苍云替都督府给了。

  阮糜的眼睛一下瞪得有如铜铃:这……难道是……

  没错,我们苍云也有一份,燕忘情的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,像是在言语里灌进了一阵阴风,你们冷将军一直想要的,虎贲营军函的复件。

目录
设置
手机
书架
书页
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