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。
许崇照例灌下一满壶茶水,推门而出,直奔镇天府府衙。
府衙也在城东的位置,跟钦天监只隔了两条大街,片刻就到。
说实话,镇天府的府衙,看着就跟章华的差不多,对比起陪都的规格,显得有些寒碜了。
不过想了想,许崇倒也能理解。
在地方上,知府是一方首脑,需要阔气的建筑来撑场子站门面。
可在京城和陪都,府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官。
哪怕职位提高到了正三品,权利范围也大差不差,但耐不住上面还有更大的官,而且还不少。
也就难免要低调一些了。
钦天监新任监副?
司阍看了看许崇身上的天青色长衫,府尹大人正在办公,许大人可往偏厅稍待,小人去通报一声。
有劳。
许崇点点头,在衙役的带领下往偏厅而去。
没等太久,一个面容沉稳的中年阔步而入。
钦天监监副许崇,见过苏府尹。
许崇起身抱拳。
名字已经打听到了,叫苏重九,想来是生在九月九的。
不用多礼。
苏重九摆了摆手,在主位上坐下,脸上既没有亲近,也没有疏远,不知许监副此来所为何事?
不敢欺瞒。
许崇神色一肃,昨日在城外,在下与令公子有过交谈,令公子的言行很是异常。
什么?!
苏重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,语气急切无比:后来呢?他怎么样了?!
苏大人无需担心,令公子现在在钦天监之中,看上去并无大碍。
许崇沉声回答。
在钦天监……那就好,那就好。
苏重九松了口气,复又坐下,端起茶杯抿了一口。
有些手抖。
这个反应让许崇心中一沉,在下登门,便是为此事而来……
既然他没死,赔罪就不必了。
苏重九的语气冷淡了几分。
赔罪不是我许崇的作风。
许崇摇了摇头,我想找找有没有什么办法,能解决这个问题。
解决苏若辰的问题,就能解决自己的问题。
毕竟老靠嗑药不是个事儿,那包茶也喝不了多久。
……
苏重九的脸色略微缓和,却是摇了摇头:那就更不必了,这件事,已经彻底成了他的心魔。
心魔?
许崇皱了皱眉头。
洗身境的欲念反噬也叫做心魔。
苏重九叹了口气,语气低沉:他相当于是在通脉境,就承受了洗身境的危险……想要活命,他就只能停留在现在的境界,并且每天都要去钦天监待上六个时辰,靠着福地规则过一辈子。
许崇沉吟半晌,肃然道:在下还是想试一试。
说一定要治好苏若辰倒不至于,但尝试还是得尝试一下的。
尽人事,听天命。
实在没办法,给自己套个禁法镣铐,等洗身九重就去京城。
至少
苏重九静静的看着许崇,半晌后幽幽一叹:他在你面前,是否自称是土生土长的镇天人?
的确说过这么一句。
许崇点头。
实际上并不是。
苏重九摇了摇头,苏家祖籍滨州,在千里之外,一处靠海的小渔村,他是十年前才来到镇天的。
镇天府被设立为陪都,受朝廷直隶之前,就是属于滨州行省的一部分。
不过,那是几百年前的老黄历了……
许崇眼神一凛,问:十年前发生过什么?
海沸。
苏重九缓缓吐出两个字,很大很大的海沸。
许崇猛地瞪大了眼睛。
海沸,就是海啸。
妥妥的天灾!
当时我初任镇天府府尹,还未来得及将家中老小接来……
苏重九闭上眼睛,声音略有颤抖,海沸毫无征兆,等发现的时候,已经完全来不及了……更何况,镇天府下辖一京县十六直隶县,也同样被波及。
我以为妻儿老小必无生还之望,便断绝念想,一心署理灾情。
直到三个月后……
苏重九睁开眼睛看向许崇,双眼满是自嘲:他独自一人,徒步走到了镇天城。
许崇缓缓点头,若有所思。
算年纪的话,十年前的苏若辰,只有十二岁。
十二岁,经历天地大灾,亲眼看着亲人死亡,然后又徒步千里。
打小就是个狠人啊!
不过,这三个月的经历,让其跟原身一样,成了个问题儿童。
从那之后,他就染上了夸海口的毛病,一旦有人质疑他,轻则破口大骂,重则大打出手……无论是打是骂还是规劝,我都试过了,没有任何作用。
苏重九继续道,直到一个月之前,我公器私用,安排他入府衙为官,引他踏上武道才有所改观,可好景不长……
你没想到他资质那么好。
许崇将苏重九没说完的话补充了出来,短短一月便从开窍突破至通脉三重,这再一次加重了他的心魔。
正是如此。
苏重九无奈的点了点头,所以,我只能求到监正那里,将他送入钦天监。
我大概明白了。
许崇低头沉吟,片刻后道:我觉得吧,这事儿不能一味的去堵。
什么意思?
苏重九愕然。
这个新来的监副,这么快就有办法了?
令郎那边,我会尽量小心……另外,我的卷宗,陪都这边应该也有副本,大人可以查一查。
说完,许崇起身告辞。
等苏重九回过神来,许崇已经不见了人影。
让我查他?
苏重九不明所以。
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到要求别人查自己的。
当即找来属官,去吏部讨要卷宗。
都是闲官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吏部也没有为难,很爽快的调出了许崇的卷宗。
而等苏重九看完,才知道为什么许崇要他查这个了。
吏部的卷宗上,虽然没写许崇悬梁的事情,但许佑安的官声,许崇为官之前的言行,都有记录。
父子背道而驰,也不好受啊,怪不得他想帮若辰……或许真的能有办法?
苏重九摇头一叹,将卷宗翻到最后一页。
当他看清那四个字的时候,双手猛地一抖,差点儿把卷宗给扔了出去。
……
……
镇天城有个好处,永远是晴天。
因为云都在下方了。
每当日落,巨大的火盘逼近云海,将世界都染成金红。
苏若辰独自坐在悬崖旁边,愣愣的看着云海。
敢问小兄弟,可是本地人士?
沉稳粗糙的嗓音在耳边响起。
当然了。
苏若辰的眸子瞬间亮起,立马转头。
一张陌生的中年面孔出现在眼前,长的平平无奇,穿的平平无奇,腰间挂只葫芦。
在下张龙,从外省而来,想请教一下小兄弟,不知这镇天城可有什么规矩要注意?
中年拱了拱手,在苏若辰旁边坐下。
这你可算问对人了。
苏若辰眉飞色舞,镇天城地面儿,就没有我苏若辰不知道的事。
哦?那真是太好了。
张龙大喜。
首先呢,这入城的话,若果伱没有本城的官职在身,那就一定要老老实实排队,接受检查。
苏若辰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,傲然无比:而如果你像我一样,有足足正八品职位在身,这城门是想进就进,想出就出。
原来是正八品的官老爷,真是失敬失敬。
张龙再次拱手。
免礼,免礼。
苏若辰笑眯了眼,至于城内嘛,规矩不多,镇天城孤悬海边,又建在山上,城里人大都热情好客,只要你别冲撞了有官身的,哪怕什么都不做也饿不死。
这么好?
张龙讶然。
那当然了。
苏若辰继续道,事实上,就算你冲撞了本地的官员,只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,一般也就一笑而过了。
真好……
张龙一脸羡慕,要是我早点儿知道这个地方就好了,哎……
老哥何故叹息?
苏若辰问了一句,然后立即拍了拍胸口:若是有何难处,你只管与我说,我苏若辰别的不敢保证,在镇天城这一亩三分地,还是有些薄面的。
谢大人好意。
张龙第三次拱手,旋即摇了摇头:在下并非有什么难处,而是想起了自己的曾经。
哦?
苏若辰微微蹙眉。
实不相瞒,我本是滨州省人士。
张龙神情落寞,十年前那场海沸,家财尽没倒还罢了,一家子妻儿老小十多口人,就那么没了。
苏若辰眉头越皱越深,眼神却依旧清澈。
张龙心中稍安,继续道:你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?
怎么活下来的?
苏若辰眉头一松,表露出了明显的好奇。
跟其他人抢腐尸、抢树皮、抢野草果腹,只要能吃上一口,我就可以多活一天。
张龙语气低沉,带着浓浓的绝望。
苏若辰沉默,眼神有些凌乱的迹象。
一丝极其清淡,不易察觉的茶香飘出,让这种凌乱迅速消退。
后来我果然活下来了。
张龙继续道,只不过什么都没了,一切都要从头开始……嘿,你不知道,被当做流民赶来赶去的时候,我有多么想就此一了百了算了。
我不知道?
苏若辰面皮一抖,很想说自己可太知道了。
想吃饭,除了乞讨,基本上就靠行骗,各种行骗……没办法,总得活下去嘛啊。
张龙嘿嘿一笑,活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,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。
后来慢慢的,攒了一点儿小钱,做了点儿小生意。
结果被认了出来……那给我一通好打,差点儿没打死我。
说到这里,苏若辰的好奇心完全被调动。
苏若辰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:然后呢?
然后?
张龙摸了摸鼻子,然后自然是偷偷养伤,等好了继续乞讨,攒钱了。
顿了顿,张龙比出一个手势,得意无比的笑道:七次,我的小生意被砸了足足七次,最后硬是给我挺过来了。
被砸了七次……这是什么值得得意的事情吗?
苏若辰脑子有些混乱,问:然后呢?
然后?
张龙一愣,你想问什么?
你被欺负到那么狠,就这么算了?
苏若辰看着张龙,神色莫名。
不然呢?
张龙把手一摊:我为了活命而行骗,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,可人家因为被骗拿我出气,这也没错啊……难不成我还要打回去?
这……
苏若辰一时愕然。
不过话说回来,有几个人到现在还揪着我不放,老是在酒铺生意最好的时候找上来,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骗子,着实有些可恨。
张龙的语气有些无奈,这次来镇天,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营生,把家业都迁过来。
现在还骂你是骗子……你也能忍?
苏若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
就算没有这些人,我就遇不到同行恶意诽谤吗?
张龙反问了一句,人生在世,有谁能让所有人都信服自己呢?
不能吗?
苏若辰反问。
你想想。
张龙站了起来,一指这山这云,当今陛下是整个天下最尊贵的人,就连他的政令,若有不妥都会有人反对,甚至是被六科直接封驳,何况你我这样的芸芸众生之一呢?
好像…确实是这样……
苏若辰看着云海所有所思,最后认同的点了点头。
我问你。
张龙低头看向苏若辰,笑道:世人笑我,轻我,我当如何处之?
如何处之?
苏若辰仰着头,呆呆的看着被金红光芒包裹的张龙。
只是由他、不要理他……
张龙背起双手,眺望只剩下一半的巨大火盘,再待几年,且看我眼中可还有他?
再待几年,且看我眼中可还有他?
苏若辰喃喃重复。
片刻后,一股强横的气息透体而出。
通脉四重,成。
苏若辰长身而起,拱手深深拜下。
下官苏若辰,拜谢监副教诲。
(本章完)